神圣之吻的重访

务己不务人,务实不务虚。

音乐史名场面考据(一):“神圣之吻”

西方的音乐家确实是很有趣的一群人。

我还没开始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在网上看到了一个说法:贝多芬曾给李斯特一个“神圣之吻”以表认可与鼓励,而李斯特在面对他人的怀疑时坚称确有此事。

在他的传记作者Lina Ramann告诉李斯特人们对此事真实性产生怀疑时,他还喊了一句“什么?他们想把我的吻夺走?”

这还没完,老李斯特在写信的时候也没忘了说道说道和贝多芬见面的感觉——1880年11月,时年69岁的李斯特在信中写道,“坦白地说,我被手册的标题‘贝多芬和李斯特’吓到过。它唤回了我童年的记忆。接近五十年前,在巴黎的Jardin des Plantes,我经常看到一只无害的贵宾犬被放在一只威严雄狮的笼中与之相伴,后者看起来是被善意地和它小小的管家放在一起的。我面对贝多芬的感觉和那只贵宾犬面对森林之王的感觉一模一样。”

不难看出,哪怕时间过去了近半个世纪,贝多芬的名字在李斯特的心目中仍然如雷贯耳。1885年,李斯特还在自己住处的墙上挂着贝多芬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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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害怕贝多芬?那天天看着人的肖像也不瘆得慌?

出于好奇,我去查了查资料,意外地发现李斯特记挂的神圣之吻在他中年的记忆中仍然能为他带来鲜明的印象。这个吻又一次踏入了李斯特的回想,像是一位老友一样“重访”了他。

神圣之吻的第一次“到来”,有可能是在1823年4月。维也纳的晚春之中,李斯特登门请求贝多芬给他一个用于音乐会即兴表演的演奏主题,从脾气倔强且讨厌神童的贝多芬那里吃到了一个“闭门羹”,因此他在数日后的音乐会上使用了观众给出的即兴主题作为替代。

如果说李斯特只是遇到了这样的一次拒绝,那么我猜,他大概不会对上文提到的小册子标题产生所谓的“恐惧”。我们所听闻的故事要远比这个精彩得多——传闻贝多芬在拒绝给出即兴主题后出现在了小李斯特的音乐会上,并且在热烈掌声之中登上舞台吻了这个小钢琴家、维也纳媒体盛赞的“钢琴前的赫拉克勒斯”的额头。

就是这个吻就是前文提到的神圣之吻,它多次出现在各类音乐文学中,存在感那叫一个高。

不过,上面这个版本的神圣之吻固然令人感动,但更令人迷惑。如果贝多芬当真出席了这场音乐会并当众给予了李斯特鼓励,为何人们会对这一吻的真实性众说纷纭?

神圣之吻,是存在过还是纯属捏造?

为了讨论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先看看李斯特对他学生做出的口述。

这位学生叫伊尔卡·霍罗威茨-芭纳依(Ilka Horovitz-Barnay, 1848-1932),她对李斯特所说的回忆转述如下:

“与李斯特在一起的经历中,最让我难忘的一次是他谈起与贝多芬的会面的那次。李斯特说:‘那时我大约11岁,我非常尊敬的老师车尔尼将我介绍给了贝多芬。他早就对贝多芬提起过我,还希望贝多芬能听听我的演奏。但贝多芬对“神童”从来就很反感,所以好一段时间都拒绝与我见面。然而,由于架不住我坚持不懈的的老师车尔尼的劝说,他终于还是对车尔尼说:“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把那个小鬼带来吧。’

李斯特接着说:‘在一个上午,大约十点左右,我们走进了贝多芬居住的黑西班牙人公寓(Schwarzspanierhaus)的两个小房间。我有些不知所措,车尔尼亲切地鼓励了我。这时贝多芬正坐在靠窗的一个狭长书桌旁。他阴沉地看了我们一会,和车尔尼简单交谈了几句,接着在我友善的老师示意我去钢琴边时保持了沉默。’

 

 ‘首先,我弹了费迪南德·里斯(Ferdinand Ries,1784-1838,贝多芬的另一名学生)的一个小品。弹完后,贝多芬问我能不能弹巴赫的赋格曲。我从巴赫的《平均律钢琴曲集》中选了一首《C小调赋格曲》。贝多芬又问我,能不能对这首赋格曲进行一下移调。幸运的是,我做到了。在弹完最后一个和弦后,我向贝多芬瞥了一眼。大师那热烈又深沉的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我,他阴郁的脸上突然掠过一丝温和的笑容。他走近我,弯下腰,把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来回抚摸了几下我的头发。他低声说我的表现绝佳,出类拔萃。’

(下划线处的英语表述为'A devil of a fellow,’ he whispered, ‘a regular young Turk!’,非常有贝多芬风格的夸人方式,表达有点古早,也很有意思,单独拿出来请各位一品。)

 ‘此时,我突然有了勇气,大胆地问他:我可以弹您的作品了吗?’ 

‘贝多芬微笑着点点头。我弹了他的C大调协奏曲的第一乐章。我弹完后,贝多芬伸出双臂抱住我,亲吻我的前额,轻声说:继续向前吧,你是幸运的!你将给许多人带来欢乐和喜悦!这可是一个人能享受到的最大幸福!’

 

李斯特两眼含泪,满怀深情地跟我讲了这些,代表幸福的温暖音符在这简单的故事中回响。他沉默了一小会,然后说:‘这件事一直是我最大的骄傲,它是我艺术家生涯的开端。我几乎不和人提起这件事,要提也是和好朋友提。’”


这个版本的故事相比其它的版本看上去可信度更高,尽管那时的贝多芬住处不在黑西班牙人公寓,李斯特也不大可能不借助贝多芬的谈话册直接表达自己的意思。也就是说,这个故事本身也有一些不准确之处,并不能完全作为史实来解读,但我们也不能仅凭一篇不够准确的口述就否认其中贴近事实的部分。

上述版本中李斯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很少与人谈起此事”,在他的书信集内容中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印证。在他成千上万的书信中,他只提到过一次神圣之吻,相关法语原文片段如下:

 

Puis,lentement,apparaissait dans le fond,du côté du Jugement dernierde Michel-Ange,une autre ombre,d’une grandeur indicible. Je la reconnusinstantanément avec transport, car tandis qu’Elle était encore exilée en cettevie, elle avait consacré mon front par un baiser.

 

由于作者不懂法语(dbq),就不对内容进行具体的翻译了。把这段话的词语挨个查找以后,能够判断李斯特说的是自己在米开朗基罗的《最后的审判》壁画旁见到了一个庄严的身影,而他马上就认出了它——因为这个身影吻过李斯特的额头。

这封信的说到壁画旁场景的上下文中,出现的人名只有三个,阿莱格里、莫扎特和贝多芬。李斯特说的这个影子很可能就是贝多芬,因为他似乎没有宣称过前两个人吻过自己。

李斯特在回忆里,第二次“得到”了神圣之吻。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因为缺乏文字方面的实证,神圣之吻故事的真实性饱经怀疑。贝多芬的秘书辛德勒在他第三版的贝多芬传记中改口否认这个事件,此事大大挑战了当时李斯特的信誉。

但是,我们有理由相信,让作曲家本人用充满感情的语气描述的故事早已不是一个普通逸话,而是根植于现实土地中的个人记忆和时代追求。

毕竟,李斯特并不太需要出于虚荣心编造这样的故事,也很少有人会把一个谎言久久铭记。

 

后记:本文原为2021年作者所写李斯特生日贺文,现略加修改重新发布,意在分享与交流。

本人学艺不精,所写内容可能有不准确之处,请各位包涵。若有错误,敬请指出,非常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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